第十二章 等风

17岁的林绛,等不到的风,就是没有等到。

【61】

林绛深呼吸,终于向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讲起过去那些像刺一样扎着她的事情,那些让她流浪两年半,有家不敢回的事情。

全部的肮脏黯淡,全部的自我挣扎,一千多个日夜的伪装,终于被一一刺破。

这些事情,令徐名娟和林伟面色惨白,久久难以回神。过了好一阵子,徐名娟失声号叫,歇斯底里地痛哭,她狠狠捶着自己的胸,以至于林绛和林伟抱住她都没办法让她冷静,她喉咙像是被撕裂了,一直在喊 “我的孩子!”

只有这四个字。

却生生震碎了林绛的五脏六腑。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名娟才将大哭转为抽泣,她哭得妆都花了,眼影也晕了,又因为擦泪抹了满脸,她就顶着这样的脸,一动不动地盯紧林绛,喉咙沙哑 “你爸你妈活了半辈子,认的是‘人在做,天在看’的理。你去维权,去争理,该去就去!如果不做,我反而看轻你。”

林伟眼眶也通红,更坚定地说 “这事咱绝对不能退让!你放心去做,需要我和你妈的地方,我们绝不含糊,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林绛闻言,泪水瞬间就湿了满脸。

后来临走,徐名娟和林伟下楼送二人。

车子快开的时候,徐名娟单独叫住江为风。

路上,林绛问道 “我妈妈说了什么?”

江为风脑子闪过一长段话——“小时候看她生病,现在看她受伤,以前觉得照顾好她就行,现在才明白个人痛苦终究还是要个人承担,父母子女一场,也不能避免……”

江为风舔了舔唇,神色暗淡,最后还是只告诉林绛最后一句 “阿姨说,‘为风,保护好她’。”

林绛听罢,忍不住仰头控泪。

情绪太多了,没法一下子全部宣泄,也来不及宣泄。

林绛接到沈宴的电话 “林绛,骄骄想见你。”

还是熟悉的黑白灰极简色调,暖黄的灯光使沈宴的办公室平添了几分柔和之意。

但这并没有让气氛变得更好一点。

张骄骄跷着二郎腿,双手抱在胸前,挺着背仰着头,马尾高高扎在头上,眼睑向下,目光轻蔑地扫在林绛身上。

然后,她说 “你们都出去,我和她单独谈。”

人都走了,张骄骄看着林绛,渐渐露出乖张病态的笑 “来吧,把你们编的故事再给我说一遍。”

张骄骄笑意张狂,落在林绛眼里,却有些悲凉。

这是林绛第一次从头到尾把事情回忆一遍

“当初我在省台实习,张俊涛也就是你爸爸,一开始很照顾我。结果有一次,我无意间撞见他和我同学,也就是你所知的程云川在……我当时吓傻了,不敢出声,可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程云川看见我了。我记得特别清楚,她的那一眼就像一道雷击中了我一样,我特别特别恐惧。那天回家后,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吃饭就回屋了,当时我妈问我怎么回事,我撒谎说我痛经。”

林绛哽咽了下,接着说道 “后来,我一直尽力避开张俊涛和程云川,但我那时候年轻,不懂得掩饰,他们应该是感觉到我的异样了,所以后来有一天,程云川才会突然约我吃饭,说想和我解释那件事……我本来不想去的,但她一直缠着我,加上吃饭那地儿确实也是公众场合,我就跟她去了……”

林绛讲到这儿,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而张骄骄的脸也正一分分垮下来,可饶是如此,张骄骄还是咬牙说 “继续。”

“我只想到吃饭的地儿没问题,结果在路上,程云川递给我一瓶水……我明明喝之前检查过的,没有开封,但喝完之后就不省人事了……然后我就被她带到一个公寓,你父亲拿来做坏事的……公寓。”这一段话,林绛缓缓说着,断了两次音。她狠狠深呼吸,仿佛被困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氧气被一点点抽走。

张骄骄看着她,目光很复杂。

“不过还好有沈宴。在出发之前,我留了一个心眼,让沈宴悄悄跟着我,后来他见我被带到公寓,就编了个理由,让保安和他一起上去找我。还好他来得快……”林绛吸吸鼻子,扯了个笑,“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张骄骄嗤笑了一下,盯着林绛,还是嘴硬 “那你为什么几年前不站出来?”

林绛叹气 “你知道为什么程云川会帮他给我下药吗?你知道为什么程云川宁愿忍受痛苦,也没勇气逃脱吗?因为他手上有她很多视频和裸照用来威胁她!当年我本来都打算站出来面对了,可程云川跪下来求我,说如果我透露一个字,他就会把那些全都发出去!”

张骄骄眼圈红了。

“你知道程云川以前是怎样的人吗?骄傲嚣张不亚于今日的你。你能想象她这样的人跪下来求人的情景吗?”林绛站起来走近张骄骄,紧逼着她,“但是比起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折磨才是杀人诛心。她是受了多少罪,才这么不管不顾把曾经最害怕示人的照片公布,想鱼死网破?”

张骄骄面色惨白,有点像夜间出没的亡魂。

然后,她再也听不下去,绷着脸,夺门而出。

林绛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又见沈宴进屋拿了车钥匙出去追她,后来江为风进来了,抱住了林绛。

林绛讲完了一个故事,仿佛耗尽了生命,但从头到尾都没掉一滴眼泪。

江为风吻了吻她的头发,说要带她去吃云边馄饨铺的馄饨。

林绛也不推辞,说正好饿了。

林绛相信能量守恒。

外公常说人是铁饭是钢,无论出了什么事儿,都得先吃饭。吃饱了饭,就有了劲儿,有劲了就不怕想不出办法。

林绛熟记于心,深信此理,吃了一大碗馄饨。

江为风也深谙此理。

第二天,他还带她去滑滑板。

江为风告诉林绛 “刚开始会摔,但滑起来之后,很爽。”

林绛抿抿唇没说话,而是接过板子,放在地上踩上去,左脚用力蹬了两下,随后飞驰而去。

她甚至在长板上做了几个平滑动作。

那是她自少女时代起就熟悉了的步法,哪里该用力,怎么控制速度,她都一清二楚,仿佛有了肌肉记忆。那时候,她摔过无数次,也站起来无数次,但只要一想起他在滑板上飞驰的样子,她就似乎也拥有了自由。

滑了一圈,她稳稳刹在他面前,笑着问 “怎么样?”

江为风心里暗潮涌动,眼底眸光深邃 “不愧是我的女孩。”

江为风直到三个小时后,坐在张益嘉的办公室里,都还在回味她的动作。

乍看像翩翩起舞,没什么速度和技巧,实则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果然是他的女孩。

张益嘉敲了敲桌面,问道 “你想好了?文件签了就没回头路了。”

江为风回过神,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握笔,在合同上签上了他的名字。

张益嘉显然被他淡淡的,甚至有点漠不关心的态度刺激到了 “真舍得?”

“都给你,”江为风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结清就好。”

张益嘉笑道 “当初我拉你一起创业,是真心看中你的才华,想和你一起把梦想做大的。

“不过,我这两年也是看出来了,不是你不对,也不是我不行。错就错在,咱哥俩不是一路人。得了,江湖再见。”

江为风勾唇笑,起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朝张益嘉摆了摆手。

门外,莉莉安和顾翔一人抱着一个纸箱子等着他。

“哥,我就想跟你干,工资多少我不管,和你能学到东西。”莉莉安笑着说。

顾翔说 “这事儿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因为哥们我已经答应她跟着咱一……嗷!”

话未说完,顾翔皱脸叫了一声,疼得缩起小腿在原地直跳。

“你怎么这样?没见你爱踢足球啊?怎么老踢人?”

这晚,江为风和顾翔在绿岛喝酒。

很久都没聚了,这回是庆祝失业快乐。

“你今儿怎么有空出来了?”顾翔问道,“不在家陪媳妇?”

江为风一开始喝得有点猛,这会儿晕晕的,皱着眉说 “她去程云川那儿了,程云川她妈妈病了。”

顾翔皱眉 “这怎么事赶事啊?程云川本来情绪就不行,她妈妈怎么还病了呢?”

“林绛说,她没像程云川经历那么多,但她妈妈就已经撕心裂肺了,更何况程云川的妈妈呢?”江为风喝多了酒,话变得多了一点。

顾翔叹气 “听王佳倩说,程云川她妈妈是机关单位的,当初正升职政审期,程云川当初隐忍,多半也有这个缘故吧?所以她妈妈想到这层,应该更难受。”

江为风不置可否,又仰头灌了小半瓶酒。

顾翔忽然有点恼 “看张俊涛人模狗样的,心怎么能扭曲成这样?”

“总有软肋的。”江为风喃喃,声音小到只够自己听到。

他整个人都倦极了,面色也极沉郁,可眼睛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那是在林绛面前从不表露的恨意,而这浓烈的情绪,一半是对自己。

“林绛微博发出去也有一阵了,那人渣是不打算回应了?”顾翔问道。

江为风 “……”

话未开口,就被一阵铃声打断。

【62】

江为风看了眼顾翔,才按下接听键。不过二三十秒的样子,顾翔只见他下颌线紧绷,似一根欲断的弦。

江为风低着头,顾翔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声音彻骨地凉 “张俊涛回应了。”

顾翔几乎没有一点迟疑,忙不迭掏手机看,只扫了一眼,攥着酒瓶的手指尖泛白颤抖,几乎要把酒瓶捏碎。

在林绛发布长微博,证实程云川所说的种种,并讲述自己差点被性侵的经历,足足31个小时后,等到了张俊涛律师发布的声明

【张俊涛就林绛发表的不实言论,以诽谤罪自诉。】

随后,有人带话题#林绛骗子#,发布林绛过去几年在全球各处旅游的照片和专栏稿。

网络风向彻底偏向张俊涛。

【为什么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差点被侵害,且遭受心理折磨的人,还有心情到处游山玩水啊?】

【这难道不是利用女性自己的弱点来博同情?大家以为女性不会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结果呢?我只看到林女士有钱有闲,到处旅行,甜蜜恋爱,而程女士完全就像个被男人抛弃的怨女啊。】

……

看到这里,林绛没勇气再看下去,泪水啪嗒啪嗒掉在手机屏幕上,她在医院的楼梯间独自静坐了一会儿,还和沈宴通了个简短的电话。

收线的时候,在角落抽闷烟的一个大哥问 “是家里人不乐观,还是没钱治病?”

林绛抹去眼泪,没回答,勉强扯出了个笑。

大哥便露出朴实的笑容,安慰道 “都难,咱都加油。”

林绛愣了愣,笑着说 “谢谢。”随后拐弯去病房。

程云川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等林绛。

“我妈刚睡着。”程云川说。

林绛点头,看了她一眼,问道 “微博看了吗?”

程云川呼了口长气说 “当然。”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这反而让林绛更担心,忙抓住程云川的手问 “没事吧?”

程云川摇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倒是连累你了,几年前就是我对不起你,现在又欠你人情。”

林绛细声安慰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

程云川笑得凄凉 “刚刚看到我妈愁眉紧锁地睡着了,我就忽然觉得……我不该这么懦弱……你看啊,曾经的懦弱让我吃了这么多苦,我都已经经过这个教训了,可现在我为什么还那么懦弱呢?林绛,我刚刚想了很多,我有点气我自己……”

程云川说着,眼底渐渐露出她从前才会有的神采 “但经过这些天,我的骨气好像又回来了,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不仅为我自己,还为我妈,为一直帮我的你们。”

林绛看向她,心底也更加坚定起来 “刚刚沈宴给我打电话了,我决定反诉张俊涛了。”

程云川愣了一秒 “可他就是算准了你没什么关键性证据。”

林绛歪头看向程云川,眼底也有着与她一样的光彩,笑着说 “管他呢,沈宴可不是吃素的。”

“也是,”程云川也笑了,“毕竟,你身后可不止一位骑士。”

程云川朝林绛身后扬了扬下巴。

林绛转过头,只见江为风站在不远处,正定定望着自己,目光深深,不掩温柔。

“真好,年少时喜欢的人,兜兜转转也喜欢上了你,”程云川敛眸掩盖住眼底深处那丝落寞,“你知道吗?当初知道你俩在一起,说实话,我没想象中的那么惊讶。”

林绛笑着问 “怎么讲?”

“我要是说,我从高中那时候就直觉你俩会有故事发生,会不会显得马后炮?”程云川笑着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不然那时候我也不会眼巴巴去广播站堵你。”

林绛回忆到那时候,有点感叹 “都多久的事儿啦。”

程云川抿唇,笑道 “反正你家江为风可是我年少时的崇拜啊,虽然……不过啊,我现在可不会跟你抢,因为,你配得上他的爱。”

程云川扯了扯林绛的手 “怪我,拉着你说个不停,你还不快过去?”

林绛点点头 “好。”然后慢慢地朝江为风走过去。

林绛一步一步朝江为风走近,闻到他身上烟草气混着酒味儿,很奇怪,不仅不令人反感,甚至令她眷恋。

“聊什么呢?晾我这么久?”江为风伸手把林绛揽在怀里。

林绛想了想才回答他 “聊你呢。”

“聊我什么?”两个人一起往电梯走。

林绛没有明着答 “江为风,你还记得那次我去北京吗?”

江为风想都没想 “忘不了。”

“那次其实我是去参与‘听见’App的电台活动,一直没对你讲,是因为……那个电台的内容我一直不太敢让你知道,”林绛边说边去看江为风的反应,“前两天,我说我失业了,就是因为电台方因为我擅自发文想和我解约。”

江为风顿了顿,随即收紧揽着她的手臂,笑着问 “那现在敢让我听了?”

“嗯……”林绛咬唇,“当然啦,我怕过段时间下架了,你可能就听不到了。”

林绛停下脚步,转过身与江为风面对面站着,她撒娇似的把自己的手圈到他腰上,仰头看他 “但你要保证,听完之后,不要发表意见好不好?什么话都不要说。”

她什么都怕。

她试想过他知道后的反应,可无论是心疼还是感动,她似乎都不再需要,也不想得到。

因为此时此刻,她拥有他最完整的爱。

可17岁的林绛,等不到的风,就是没有等到。

她不遗憾,因为那是属于少女时代的结局,她很满足,因为迟来的欢喜也是欢喜。

秋意浓,晚间尤其。

江为风喝了酒,没有开车,好在医院离香港街不远,他和她步行过去买栗子吃。

那时候已经晚上10点钟,可香港街上还是充斥着烟火气,恰好是晚自习放学的点,不少学生都在这边吃夜宵。

排队的时候,江为风挠她的手心 “刚刚还没说,为什么不让我发表意见?”

林绛正思绪满满地看着不远处的网吧,闻言愣了下才回道 “反正就是不许。”

江为风笑了 “如果说我一早就知道呢?”

林绛闻言看了他一眼,几秒后耸耸肩表示不信。

她的心思都在不远处的网吧上,扯开话题 “你看这个网吧,已经有十年了吧,还在呢。”

江为风朝那处瞥了一眼,这时候,店家喊了一声,江为风扫码付钱。

林绛忙去拿栗子,再抬头时,见江为风眸色深深 “拿过去的事儿噎我呢?”

林绛一僵 “就是忽然想到了。”

江为风突然说 “昊子后天回来。”

林绛闻言一惊 “他……也知道了?”

江为风摸摸她的头 “嗯,知道了。石头前两天还问我来着,毕业之后我们联系就少了,他听说你的事后,气得骂了半个小时。”

林绛拿出手机来看 “白天何莱也给我打电话了,她在香港,不怎么刷微博,知道这件事就马上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介绍律师,这丫头还是那么仗义。不过她后来说我不够意思,没告诉她咱俩的事呢。”

两个人就这样边走边聊,林绛把剥好的一颗栗子塞进江为风嘴里,问道 “甜吗?”

江为风嚼了两口说 “酸。”

林绛听罢,便甩给他一个百转千回的眼色,佯装生气,吃起独食。

江为风才不急——

回去后再收拾她,不怕她不求饶。

亲密时,他不知道抽什么风,忽然郑重其事地叫了她一声 “林绛。”

林绛 “嗯?”像猫叫。

“别怕,别硬扛,你还有你男人我呢。”

林绛有片刻的失神。

因为那一刻她好像什么都怕,又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爱让人胆小,也让人伟大。

窗外夜深露重,屋内一帘幽梦。

【63】

成明昊乘坐的飞机是在下午1点落地的,洗尘宴是在江为风家吃的。

中午12点一过,江为风就开车带成老师去接人,林绛则在厨房帮郑萍打下手。

说是打下手,其实林绛帮不上什么忙,她自小没怎么做过家务,只能在一旁做一些不添乱的活。

林绛很不好意思地说 “郑姨,我实在是太笨了。”

郑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看了她两眼,又低头切菜,问道 “你和为风看起来感情越来越好了。”

林绛浅笑 “嗯,他待我很好。”

郑萍叹气 “你应该知道吧,我其实和他爸爸是再婚。我第一次见他之前,心里紧张得要命,当时他爸爸说他贪玩嘛……”说着郑萍笑了笑,很温柔的样子,“我见他之前还以为他是新闻里那种,嗯,校霸?或者小混混类型的。不过了解了之后,才发现他比那些孩子好多了,这孩子虽然乖张,但不堕落,待人也真诚。”

林绛顿了顿,问道 “郑姨,我还真想听听他小时候的事儿。”

郑萍切菜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抬眼看窗外,思绪飞远 “你知道他为什么转学吗?”

郑萍偏头看向林绛的时候,林绛忙摇头。

郑萍把切好的菜放进盘子里 “江河和为风妈妈其实在他初三的时候,就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了,就是怕影响他成长,所以打算等他高考后再说,谁知道为风高一那年,她被查出有子宫癌……

“江河这人重感情,尽管那时候已经和我在一起了,还是拿出全部身家给她治病。为风妈妈临走前,怕为风接受不了他爸和我之间的事儿,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他了。”

林绛听完,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感,就像厨房里的某个罐子在她心里被打翻。

“当时我们都以为他知道这事儿会大闹,结果他什么都没做。后来没过多久,他就要求转学,”郑萍偏头叹了口气,“他当时没说原因,但我和江河心里都知道,因为他妈妈和江河以前都在三中东校教书,以往都是一起送他上学的,他就是怕触景生情。”

“其实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接受不了我,虽然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我还记得他青春期那会儿,但凡提起他妈妈,他总要拿话呛我,”郑萍像是在回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不过你别看这孩子平时对谁都冷冷淡淡的,看似不怎么在乎,但其实他内心很柔软,谁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的,这么多年虽然他没叫过我妈,但该有的关心没少过。”

林绛听完,暗暗叹了口气。

郑萍这边讲了一大堆话,又开始忙活着开火倒油,炒菜炖汤。林绛则一直在旁边递盐递糖递醋,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回忆过去的故事。

在江为风即将回来的时候,郑萍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忽然正色对林绛讲 “林绛,你有没有和他进一步的打算啊?”

林绛忽然蒙了,绞着手指不知道怎么回答。

郑萍继续说 “为风这个孩子,不缺爱他的人,缺的是完整的爱。”

这话无疑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林绛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这时,门铃声正好响起。

直到成明昊大叫 “林绛呢?”

林绛这才回神,忙往门口走,一见到人,就被对方热情地抱在怀里。

成明昊头发剪短了,露出一张酷似十八岁的少年脸,他除了黑了些之外,没什么变化,连那股赤子之情都没变——

“想死我了,林绛!”

“我也想你!”

江为风闻言,不动声色地从二人面前走过,刚路过成明昊,成明昊脸色“唰”地垮了。

他疼得龇牙咧嘴,咬牙切齿道 “不就是抱一下吗?有必要踢得这么狠吗?”

成老师忙笑嗔 “没个正形的,快来吃饭!”

雁子南去时,天涯游子归。

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快吃完的时候,江为风接了一通电话,再回来时,他把林绛单独叫到卧室讲话。

林绛悬着一颗心,问他 “和张俊涛有关?”

江为风点点头 “不过是好事儿。之前我不是跟你讲过,我认识一个做新闻出身的导演吗,我托他帮我办了个事儿……总之现在他找到了被张俊涛侵害过的其他女性。”

林绛捂住嘴,又惊又喜,难以置信 “你这么说,意思是我们现在赢面更大了!是不是?”

江为风见状,低头吻了她一下,把她抱在怀里 “我们从没输过。”

林绛激动得眼泪都淌出来了 “这下子舆情和证据都有了,我得把这件事告诉沈宴,我还要去找程云川一趟。”

“我和你一起。”江为风说。

“不用,”林绛反对,“成明昊刚来,你陪他,我自己去。”

江为风想了想,没再坚持 “那你随时和我联系。”

林绛说 “好。”

她出门对成老师和郑姨告辞时,成明昊猜出七八分,说道 “回头再聚。”

郑萍让他们三个人先吃,自己起身送她,林绛推脱不下,到单元楼门口,林绛说什么都不让郑萍再送了。

郑萍没坚持,而是拉过林绛的手说 “好孩子,那事儿……你放心去做,我们都支持你的。”

林绛顿时哽咽,转过头之后,两滴眼泪狠砸下来。

林绛打车去医院见程云川,路上给沈宴打了三个电话也没人接。

沈宴手机响动的时候,他正一动不动站在自己的出租房里,他的窗户外面有一棵硕大的树,阳光把树影照得支离破碎。

铃声停止的时候,有人问他 “多少钱,你才愿意放弃这个案子?”

沈宴答道 “这不是钱的事儿。”

“我可以给你三倍的律师费。”那人声音平稳,似乎胸有成竹。

沈宴笑了 “张俊涛,你不怕我录音吗?你不怕你女儿知道这些事吗?”

闻言,张俊涛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也笑了 “第一,我突然拜访,你没有录音的时间;第二,你不配提骄骄,你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沈宴眼底闪过浓浓的鄙视 “看您的微博声明,不是挺胸有成竹的吗?怎么还来找我?心虚?”

张俊涛面色不改 “沈宴,你是律师,你应该知道程云川手上的证据在法律面前真正能被称为‘证据’的有多少,而林绛嘛,完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做过那些事。”

沈宴板着脸,难以理解地看向张俊涛,最后气极反笑 “我不明白,你放着名誉地位不要,为什么要做这种社会渣滓才干的事儿?你不怕骄骄知道伤心吗?”

张俊涛没把沈宴放在眼里,听他提问,倒也不摆神秘的谱,用理所应当地语气说 “谁还没个爱好?大家都是凡夫俗子,天经地义。”

“好一个天经地义!”门口骤然传来一个女声。

沈宴见到张骄骄的时候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两下。

她一直都有沈宴公寓的钥匙,而刚刚或许是因为手机铃响,开门的声音就被掩盖了。

张俊涛看到张骄骄的时候,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嘴角抽搐着,有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是该先笑一下,还是先组织语言解释。

“你……不是去看你妈了吗?”张俊涛头上冒出了虚汗。

张骄骄举着手机,死死盯着张俊涛,似乎想把他看透,她笑着哭 “我是去问问我死去的妈,你是不是真的像她们说得这么浑蛋!”

张俊涛喘着气,目光涣散,强撑着笑 “骄骄,你听我……”

“但我半路突然改变主意了,我觉得这不该问我妈,该问你。我不仅要亲自问你,还要拉着沈宴一起问,让他亲耳听到你的清白!”张娇娇眼眶血红。

张俊涛彻底慌了 “爸爸……爸爸什么都没做!你相信爸爸。”

“张俊涛!”张娇娇吼叫出来,声泪俱下,“我刚刚已经把你说的话全录下来了,你不要再一错再错了!”

说完,张骄骄转身就走!

张俊涛张着嘴,目光空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追了出去。

张俊涛出门前,把门重重砸下来的那一刻,沈宴的心像被震出了一个大口子。

【64】

命运的齿轮轰隆隆地转。

在下一个节点到来之前,江为风选择先饮下一口酒。

卧室内,江为风和成明昊赤着脚坐在地上,一人一罐青啤,碰杯的那刻恍若回到了青春期。

一半的酒下肚,成明昊啧啧两声 “还是想念中国制造。”

江为风目光一闪,没说话。

成明昊朝他跟前凑了凑,问道 “你和林绛,谁追的谁?”说完又忙制止他,一拍脑门,“别,先别回答!我想想……不对啊,林绛那时候欣赏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你知道?”江为风吞酒的动作顿了下,挑眉问。

“这么些年,我太清楚林绛了,她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那人要不是你,你哪能这么快得手?”成明昊又开始发挥他一惊一乍的习惯,“这什么事儿?老子追那么久的女人,最后惦记的是我兄弟,还成了我嫂子?”

江为风闻言摸了摸下巴,玩味地笑了 “你有完没完?是我先追的她。”

“什么意思?”成明昊一愣。

“就允许你一个人看上她?”江为风笑骂。

成明昊倒抽了一口气 “合着你俩是互相惦记啊?这素材我都能拍电影了,题目就叫《三个人的电影我却不能有姓名》。”

“德行!”

“嘁,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成明昊觉得很委屈。

江为风闻言,作势又要踹他。

这回成明昊有所准备,忙不迭闪开了 “别动手,说正事儿,林绛刚刚出去是因为那件事吧?”

气氛陡然凝重了不少。

江为风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嗯。”

成明昊情绪转变很快,看江为风这样,他叹了口气,完了竟抱着江为风矫情起来 “我知道我从国外回来可能也帮不上什么,也知道你肯定能照顾好她,但我还是来了,哥们说什么也得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你们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可一定别客气。”

房间里的时钟有规律地滴答响着,成明昊说完这话的时候,忽然打了个酒嗝。

江为风推开成明昊,有些嫌弃 “跑不了你的。”

久违后的相见,久违后的长谈。

两个小时过后,房间里多了七八只歪歪扭扭的空酒罐。

送走了成明昊之后,江为风又站在阳台上和孙平导演打了会儿电话。

不久前,他和导演吃饭,饭局上他一直有意无意问导演从前的工作。

导演起先没多想,真情实感地回忆了不少关于当年跑新闻、做节目的事儿。

吃到后半段的时候,导演咬了口鲷鱼烧,问道 “你小子有事儿吧?”

江为风目光微动,没再拖延,道出了目的。

他缓缓地说,对面原本含笑的导演脸色便一分分变凝重。

最后,江为风问道 “导演,还想做新闻吗?”

没想到这一问,竟让这事有了关键性的进展。

导演刚从另一位早先受到张俊涛侵犯的女孩家里回来,在讲话的过程中,江为风发现导演周围的声音一直在变,最后他大概是进超市了,超市里一直在放歌,导演的声音不怎么真切 “放心吧,这事儿我心里有数。”

江为风点头 “多亏你了,导演。”

闻言,导演就笑了 “客气什么,我之前不是说过了,我做这事儿也是圆自己心愿。”

江为风记得的,导演之所以改走娱乐,就是因为早先做了个“情感大于理智”的片子,导致在真相出来之前,当事人不堪其扰,选择跳海。

情感大于理智,在新闻里是大忌。

导演遗憾懊悔,但既成事实,便无法改变,他只好选择逃避。

因此,导演答应江为风调查这事,不全是因着江为风和他那浅淡的君子之交。

但无论如何,江为风都是感谢他的,忙说事情结了要请喝酒。

导演随性,大笑着说 “当然好。”

江为风挂断电话的时候,导演那边的超市正切歌,旋律熟悉——

你知道当你需要个夏天,我会拼了命努力。

他昨晚听林绛的电台,才发现第一期节目就是用的这歌做插曲。

想到这里,江为风的眸光亮了亮,就像烟头上被风吹起的闪烁星火。

随后,他打给林绛。

林绛那时刚从病房出来。

程爸爸去楼下办理出院手续,程云川要帮忙收拾东西,没出来送她。

张俊涛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尽管程云川整天都戴着口罩,但还是免不了被认出来。首先就是病房里,隔壁床的小姑娘竟然偷拍了她们一家,发上了抖音。

林绛把江为风告诉她的好消息说给程云川听的时候,程云川愣了很久,然后露出了一个明媚的、像太阳花一样的笑容,笑着笑着,有眼泪落下来,又被她胡乱擦去。

林绛接通江为风电话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事儿,江为风笑着答她四个字 “否极泰来。”

林绛顿时就觉得不那么累了。

虽然辛苦,但没有刚开始那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若说还有担心的,也就只有沈宴了。

晚上回香江城,徐名娟还叮嘱她,打这种官司最累了,要多感谢沈宴。

林绛是想关心,可电话打了一天也打不通。

她不知道,那个时段,沈宴正接受着最严峻的考验。

张骄骄和张俊涛相继夺门而出之后,沈宴兀自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俊涛原路返回。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与平日里那个永远不慌不忙,带着如沐春风的亲和力的人,完全不一样。他话都说不顺溜了 “你知道我女儿能去哪儿吗?”

张骄骄,跑不见了。

沈宴一言不发,夺门而去。

最后,他是在外环东路的废弃轮胎厂找到张骄骄的。

在找到她之前,沈宴辗转了五六个地方,才逐渐往市中郊驶去。

沈宴的心里一直有种莫名的感觉,如果非要形容,就像秋日微凉而宁静的夜——从前他没注意过,原来两个人去过那么多地方,有过那么多回忆。

那个轮胎厂是张骄骄带沈宴去过的,她说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过来坐坐,这地儿虽然破旧,但有种颓废美,很适合拍照。

当时,她问他 “你会拍照吗?”

沈宴沉着脸说 “不会。”

江为风会的事情,他不会。

然后,张骄骄“嘁”了一声,显然兴致缺缺。

不过没过多久,她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停下步子,转身笑意深深地望着他,一脸精明的样子 “那你会脸红吗?”

沈宴愣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脸红?”

张骄骄眸光流转,邪佞一笑,二话不说就扑进他怀里,勾着他肩膀吻下来。

那一刻,沈宴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指甲,没有一处不僵的。

随后,她铆足了劲儿在他身上撩拨,点火,他腿都软了。

或许心也是。

然后,她停了,笑道 “你脸红了。”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开心得不得了 “你好纯啊。”

想到这里,沈宴淡淡地扯了个笑,可等见到张骄骄,他又笑不起来了。

她坐在一个大轮胎上,头发披散,红唇烈焰,见到他,轻轻地问 “你来啦?”

沈宴说 “你爸在找你。”

张骄骄叹气 “我在这儿坐了三个多小时了,想了很多。”

“你别胡思乱想,你爸和你……不一样。”沈宴敛着眸,话说出口,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对自己强调。

张骄骄眼睛晶晶亮,笑了 “沈宴,我知道你接近我目的不纯,但这段时间……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上我啊?”

就像夏日晚上,在海边燃起的烟花棒,无数细小的火花闪动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每一声都炸在他心尖上。

那火花的光在夜色里也特别扎眼,逼得沈宴低下头。

他拼命抿着唇,不回答。

张娇娇的笑意慢慢僵在嘴角 “是林绛吗?”

沈宴猛然抬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又问了一句 “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她,对吧?”

烟花棒燃烬了,灰吹进了喉咙里,沈宴说的每个字都很艰难 “太晚了,天冷,跟我回去。”

张骄骄死死盯着沈宴,然后倏然笑了,眼角有泪,她任由它落下来。

张骄骄正对着沈宴走过来,眼睛还是盯着他的,只是路过他的时候,她没停下步子。

沈宴听到她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想走就快点啊,啰唆。”

沈宴咬牙跟上去。

回程,一路无言。

【65】

日子一天天地过。

十月份,迎来了林绛的生日。

往年这时候,她总是在家过的,今年不一样,有成明昊在,热闹就少不了。

成明昊声势浩大地包了个场子,林绛进门的时候,大吃一惊,酒水装饰不算,屋里正对着门摆了上千枝玫瑰花,光这个就够烧钱的。

成明昊一见林绛脸色,就知道她满意,忙笑道 “就知道你喜欢!今天哥哥我请客,你对象付钱,咱们使劲造!”

这话一出,遭顾翔一通怼,王佳倩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叫好。

搞得成明昊投降 “顾翔,你太不兄弟了,刚复合就飘了!”

顾翔一副我乐意的样子 “怎么,有本事你也谈一个?”

王佳倩说 “要不周婉咋样?”

周婉正低头玩手机,莫名被点到,投来一个杀人的眼神。

林绛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看他们乐,端起桌子上的酒,朝沈宴的杯子碰了一下。

沈宴被吓得一激灵,回过神,见林绛看着自己笑 “怎么了?”

林绛摇了摇手臂 “沈宴,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喜欢你送我的这块表,你今年送的口红,颜色实在是……嗯,好看得我有点hold不住。”

沈宴抿了口酒笑 “我看骄骄总涂那牌子……”

话还没说完,骤然止住。

沈宴舔了舔唇,目光暗暗,仰头把剩下的酒喝完。

林绛见状,张了张嘴没说什么,陪着他一饮而尽。

没一会儿,江为风上厕所回来,成明昊又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虽然老套,但永远玩不腻,输的罚钱罚酒。

刚开始玩得还挺好,后来不知道怎么了,酒瓶子一直往江为风面前转,一看就是使了手段的。但江为风这天却出奇的好脾气,一点也不恼。

于是,成明昊更得寸进尺了 “波多野结衣还是苍井空?”

江为风答道 “友田彩也香。”

“噗。”一旁看热闹的顾翔先喷了。

成明昊激动了 “最讨厌林绛哪点?”

此话一出,满屋子人大气不敢出,林绛吃着瓜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实则屏住了呼吸。

江为风皱了皱眉,认真思考了一番,笑了 “睡觉总喜欢压着我,算吗。”

“咝……”成明昊做了个惊恐的表情,“我不该问啊,现在有点被虐到怎么办?”

“活该。”王佳倩哼声。

林绛在一旁悄悄红了脸。

生日就是这样过的,好友欢聚一堂,抛去所有的伪装,陷入热闹里。

他们每个人都冲着尽兴玩,一来是压抑久了,二来是前面还有许多未知的事情等待着他们。

整个十月,林绛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江为风到处打点关系,一方面要关注舆情,另一方面他和导演谋划的深度调查也在进行。

而沈宴则是没日没夜地收集证据,梳理案件。

而他们的对手张俊涛,一直没什么动静。

十一月,青城下初雪那天,是开庭的日子。

外公和爷爷也特意来到法院给林绛打气,两个老头为了图个好兆头,甚至戴上了红帽子红围巾,模样像极了魔法故事里的老顽童。

当然,除却爷爷和外公,其他人也一个不落地全都到场。

郑姨说 “林绛,我们给你撑腰。”

徐名娟说 “别紧张,我亲眼看着你赢。”

一群人互相鼓励,给彼此力量,但其实不难看出,他们都比当事人还紧张。

可是,就在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和心理建设之后。

事情出现了逆天的反转——

张俊涛委托律师发表声明,对程云川和林绛所控诉的种种供认不讳,并表示愿意公开道歉,并承担一切后果和法律责任。

得知这个结果后,林绛谁都不想见,把自己关在江为风的车里,痛哭了一场。

哭的是得来容易,更是得来不易。

江为风就靠在车边,等林绛平复情绪。

导演打电话问 “咱们调查的纪录片还发吗?”

江为风心思转了又转,抽了口烟说 “发。”

挂上电话后,他开门上车,见林绛还在抽泣,说道 “我们回家。”

然而车子刚到幸福公寓门口,林绛就见到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为风也一眼认出了那个人,问道 “我陪你下去?”

“不用。”林绛盯着那姑娘的背影,解开安全带下车。

林绛步子走得从容又坚定。还没到张骄骄身边,张骄骄却察觉到她的靠近,转身后愣了一秒,旋即露出微笑。

“你怎么来了?”林绛问道。

张骄骄瘪瘪嘴 “来见你呗。”她走近两步,望着林绛,“还好你及时赶到,不然我就要闪人了,我等得起你,飞机可等不起我。”

林绛恍惚了一下 “你要走?”

张骄骄牵起她的手,声音里有一丝丝撒娇 “对啊,临走前……替他对你说声抱歉,会不会有点晚?”

林绛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你可以不原谅,但我还是要说的,对不起啊。替我跟程云川也说句抱歉。我不知道算不算晚,但知道事情真相之后,我一直在努力让他认罪……算是,勉力偿还。”

林绛听她这么说,心里就像下起了大雪,白茫茫一片。

林绛看不得张骄骄的这种笑,于是低下头 “沈宴知道吗?”

这下轮到张骄骄沉默了。

但这沉默只维持了几秒,随后,张骄骄又笑起来 “他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我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刻,林绛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抱抱她,事实上这个念头一出,林绛就这么做了。

林绛拍着她的背,说道 “祝一切都好。”

张骄骄任凭林绛揽着,一直没什么动静,等林绛松开后,又定定地看着林绛 “林绛姐,你知道沈宴喜欢你吗?”

林绛呆住了,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中文,但组合在一起,却让她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张骄骄笑而不语,耸耸肩,向林绛摆手告别。

看着女孩的背影,林绛恍然想起四年前的一个午后——

她辞职那天,张俊涛曾叫住她,想“叮嘱”她一些“小事”。而张骄骄恰好来找张俊涛,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女孩穿的是嫩鹅黄色的裙子。

正是因为那个女孩的出现,令林绛免于遭受更多的羞辱。

林绛一直都记着,今后也不会忘。

那年生日,沈宴送给林绛一块绿色的表,他说那意味着时间。

时间极美,就在于它必然的流逝。

我们每个人都在掐着点过日子,在不同的时间上标上刻度,然后一点一点地转到下一个节点,再一个节点,不停画着圆。

而每到一个节点,就注定要迎来送往。

张骄骄走了,沈宴在次年春天飞往日本,临走前林绛单独去送他。

沈宴问道 “林绛,什么是爱啊?”

林绛想了想 “当有人问这个问题时,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爱吧。”

沈宴思忖了一下,旋即露出了个无比眷恋温柔的笑 “那我这次去找她,是对的。”

那一刻,林绛觉得从前那个满是能量的沈宴回来了,于是她说道 “祝你幸福。”

而成明昊,则在沈宴之前就飞往大洋彼岸。

林绛问 “非走不可?”

成明昊说 “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啊,客死他乡。”

成明昊在写给江为风的新年寄语里说 【我想拍关于美国西部的电影,我觉得我能成功。你呢?】

江为风因为想这个问题,不知道抽了多少包的烟,就像几年前刚毕业那会儿,他纠结是依附大平台,还是自己创业。

当年他选了后者。

如今,还是一样。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他终于打点好,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挑战。

年初的时候,“听见”曾经带过林绛的小编又私聊她,问她能不能重新回来。

林绛和江为风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做自媒体。

但是先不急,因为啊,她最近正学做羹汤。

徐名娟给餐厅林厨涨了工资,要他一周抽出两个小时教教林绛,林绛潜心学了一个月,才敢把炖好的罗宋汤端上桌。

结果,江为风满心欢喜地一尝,当场吐了出来,一点面子都没给她。

林绛不信,舀了一口喝,脸色也垮了,最后很艰难才咽下去。

“我不记得我有放那么多盐啊。”林绛皱眉。

江为风眸色一沉 “你不记得的事儿多着呢。”

林绛问 “有吗?”

江为风却不再接话了,岔开话题道 “我饿着呢,你说怎么办?”

“我这就叫外卖。”林绛忙去料理台拿手机。

谁知刚走没两步,她就被人从后面抱起来,压在了桌子上 “我现在就要吃。”

“我现在就去给你订。”林绛推他。

他却低头咬了口她的耳垂 “麻烦,这不就有现成的?”

林绛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温存过后,林绛问他 “你工作室,为什么叫那个名字?”

江为风绕着她的头发笑,明知故问 “哪个名字?”

“就……38.6℃啊。”林绛说得很轻,不想让听到的人知道她在意。

可江为风闻言就笑了 “明知故问。”

林绛心扑通扑通的 “你听过电台了?”

“一期不落,”江为风喃喃,“不过这名字不是因为电台。”

林绛脑子转不过来 “什么意思?”

“你知道,”江为风哼笑,从床上起身去扳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吻,“我也什么都知道。”

林绛的心都化了 “你……”

江为风自认从未比这更真心。

他自认自己从不轻易承诺,但一旦认定就是一生。

他愿意做她的掩护,也愿意做她的草原和她身后的桃花源。

【66】

江为风求婚是在2019年的春天。

那天是38.6℃创办一周年的日子。

本来江为风是打算在聚会上说的,谁知道中途顾翔掏出戒指先跪下了,磕磕巴巴对王佳倩好一通表白。

实在不好喧宾夺主。

回家的路上,江为风满心琢磨着怎么把戒指送出去。

而林绛一直在笑,拉着他聊东聊西,说王佳倩和顾翔的良缘来之不易。

杂七杂八说了一堆话,她才问出自己想问的 “刚刚我看顾翔对倩倩表白,忽然想起以前程云川对你表白了。”

江为风满心都是戒指还送不送和怎么送,于是敷衍扯了个笑 “记不清了。”

林绛撇嘴表示不信 “你不知道,其实我喜欢你这件事,程云川早就知道了。”

江为风闻言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转动方向盘,左转弯进入另一个街区。

林绛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还以为这世界上,除了我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可那天你说,你早就知道,那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

江为风闻言,一不小心就晃了个神。

“先带你去个地方。”

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三中西校的操场旁。

林绛看着熟悉的操场,愣了愣才问 “都是围栏,怎么进去?”

江为风停好车子,伸手去牵她。

林绛老老实实跟着他走,往前走了六七米,拨开灌木丛,居然有个小门。

“运动员专用门,平时我们都从这儿走,我还配过这门的钥匙。”

林绛乐了,像爱丽丝第一次到达异世界那样,露出好奇、惊喜的神色。

那是三月中旬,料峭春风吹酒醒。

江为风手牵着她从小门进入操场,昏暗灯光下,依稀看到红色跑道上有三两个人在慢走,估计是趁着晚自习跑出来透气的学生。

然后,江为风和林绛二人悄悄地跟在他们后边,不紧不慢地走着。

江为风问道 “冷吗?”

林绛紧了紧自己灯芯绒的小外套 “不冷。”

然后,江为风笑了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穿。

林绛看了眼他单薄的衬衣,制止了他的动作,揽紧了他的手臂 “暖着呢。”

江为风握了握她的手,比自己的热,于是没坚持。

他掏出手机,递给林绛一只耳机,同一根线牵引着他们,让他们听完一首又一首相同的歌。

随后两个人都没再讲话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也不知道绕了几圈,怎么绕的,最后两个人并肩在涂鸦墙前停下。

林绛看到墙面忍不住笑,又跑到距离更近的地方,指着正中央偏下方画的樱桃小丸子给江为风看 “你看这个,居然还在呢。”

江为风见林绛笑,就也想笑 “这……画得果然很像中学生水平。”

林绛闻言便撇撇嘴,嗔道 “我看着画得挺好的呀,你不知道这是当年李凯画的李娜,体育生画成这样还不错吧,多可爱。”

江为风握着戒指盒的右手紧了紧,旋即伸出左手,上前拉住她,带她往墙右边走,不断在墙面上寻着什么。

晚上光线暗,找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找到,他皱着眉开了手机手电筒,又仔仔细细找了一遍,然后视线定格在一点,笑了 “你看这个,居然也还在呢。”

林绛抽出被他紧握的手,绕到另一边凑近了看,江为风手机的光刺眼,以至于她眨了眨眼才确定上面的文字——【林绛,高考顺利。】

然后,她呼吸一滞,眼眶马上红了。

她眼里噙着盈盈水光,冲他莞尔一笑 “你写的?”

“你说呢?”江为风得意地挑挑眉,“字有点丑,没发挥出我的水平。”

谁让那天太急了。

最后那节体育课,班里不少女生都围在这儿写高考祝愿,石头那帮人就在一旁嘻嘻哈哈调侃,最后被学委带头追着打。

他就是在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生出了念头,捡起地上砖红色的石子,把这句话,一笔一画刻在墙上。

林绛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走近两步,低头拉住他的手,问道 “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江为风望着她,眼底情绪翻滚 “那时候我太浑了。”

“嗯?”

“我怕我给不了你一个好结局。”

忽而此刻,万千尘嚣瞬间归静。

月光盈盈落下来,照得人面庞柔和,又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很多事,只有月亮知道。

林绛淡淡地说 “其实我去找过你。”

大二上学期放寒假早,林绛回家之前先拎着箱子奔赴江为风大学所在的城市,就像一个浑身装满风月的人,带着一身霜,奔赴山海。

然而奔波多时,最后也不过是在他的校园里走了走。

再无其他,却已经心满意足。

江为风眼底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淡淡笑着,爱怜地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拂了拂 “我也找过你。”

而且不止一次。

Z传食堂二楼的黄焖鸡米饭比一楼好吃、女生宿舍楼下种了一排丁香花、教学楼离操场有点远……这些,他都知道。

但,没一次碰见过他想见的人。

可那又怎样。江为风低头看着面前的女人,岁月都变老了那么一点儿,可她还没有变。

人间枝头,各自乘流,好在相爱的人殊途同归。

江为风又握了握口袋里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刚想拿出来——

“你们是哪个班的?”

忽然有手电筒的光照射过来,思绪被突然打断。

江为风和林绛同时转过头,拿手挡住刺眼的光,往光源处看,等人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熟人。

岁月催人,校工老了一些,头发花白,眼睛似乎也有点花,眯着眼睛朝他们这边来。

离得近了,校工才又问 “你们在这儿闲逛什么?”

口齿也不算清晰。

林绛忙说 “我们这就走。”

校工好像是没听到林绛讲话,弯着腰走近了几步,又打量了江为风两眼 “你是什么人啊?没事到学校来干吗?再不走我叫保安了。”然后又转身对着林绛,“姑娘,你是哪个班的?”

林绛闻言,差点没憋住笑。

果然,再看江为风,一脸无语,毫不服气。

这边校工还在念叨 “别的娃娃都在屋里学习,你们这样影响多不好……”

好在这时候打起了下课铃。

最后还是林绛拽着江为风的衣角从北门逃走。

他们跑的时候衣角生风,丝毫没注意有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从江为风的上衣口袋掉了出来。

那会儿才刚放学,门口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鼓鼓的书包出来,江为风牵着她,显得特另类扎眼,就像学生时代不服管束的男同学,大剌剌地牵着小女友招摇过市。

走到门口的时候,江为风却忽然停住,他紧张地摸了摸上衣口袋,而后脸色微变。

他松开林绛的手,神色慌张 “我要回去一趟。”

他想好了,没什么时间比“现在”更合适。

饶是再好的黄道吉日,都抵不过。

“怎么了?我和你一起。”林绛脱口而出。

江为风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下 “我很快回来。”

林绛便真的乖乖站在原地等他。

恰好徐名娟打电话过来,说外公去南山玩,钓了好些鱼来,要她叫上江为风明天回家吃饭。

还没说几句呢,林伟就抢过电话 “闺女啊,后天我出差,明天你一定回来哈。你爷爷钓的鱼真不赖,等你来了,我给你**汁鱼汤吃。”

林伟说着还激动起来 “你是不知道,在锅里倒进上汤,煮沸后下拌好的鱼肉切片,还有火腿丝和蘑菇片,最后煮好盛出来,再沏上一杯龙井茶,吃之前将茶倒入汤中,那叫一个香。”讲到这里,林伟忽然压低声音,“啧啧,不来可是吃亏了,你妈啊当年就是馋这口,才……”

听筒里忽然传来徐名娟的一声吼,林伟急忙解释。

惹得林绛直笑。

关于徐名娟和林伟的往事,林绛从前隐隐约约听徐名娟透露过一些给她,但始终未能得知全貌,想来也是一段可以暖着酒,边喝边静静听完的故事。

林绛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有暖流划过。

而就这么一通电话的工夫,林绛想江为风了。

可往门口看了看,他还没回来。

路旁有穿着校服、素面朝天的小姑娘站在她不远处等人。

过了一会儿,其他几个姑娘的家长都来接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女生没有走,那女生腼腆地对林绛一笑,问她 “姐姐,你也等人吗?”

林绛闻言抬起头,透过那小姑娘的侧脸,看向她身后——他正背着手,一步步朝她款款走过来。

林绛忽然想起一首老歌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

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你看啊,光阴流水。

此时此刻,在这世界上,有孩童刚刚出生,有少女刚经历初潮,有老人刚阖上双眼。

人们生长着,死亡着,也经历着,感受着。

有些地方狂欢聚会,有些地方战火纷飞;有人围炉夜话,有人颠沛流离;有人得到一个吻,有人得到一滴泪。

人世百态,各有活法。

林绛庆幸,她十七岁时喜欢的男孩心里也有她。

爱情有厚爱她。

于是,林绛对上女孩身后的那双眼睛,笑着回答 “等风。”

-正文完-